酸菜鱼

【裘光|四时笺】伍·清明

斜雨细风:

一候桐始华,二候田鼠化为鴽,三候虹始见。


 


 


小雨淅淅沥沥的,像轻灵的乐声,又像曼妙的诗篇。音符和诗句间,颂的是天下安泰,歌的是富足喜乐,唱的是浓情蜜意。


 


绿草受了春浴,摇曳得更有风姿了。


 


两个高挑身形踏在青草间,小心翼翼避过含蓄娇小的花,手牵着手,肩并着肩。放眼周遭,方圆五里之内全无人烟,倒是山脚下黑压压的一片,肃穆又整齐地立着,个个遥遥望着远去的两个背影,不肯松懈一丝一毫。


 


反观这两人,倒一点也不紧张似的。


 


“还有多远?”


 


“再爬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。”


 


陵光笑了笑,将裘振向自己的方向扯了扯,凑在他耳边小声道:“你今天怎么都不搂着本王?”


 


裘振眨眨眼,“我怕先王怪罪我行止无端,不敢随心所欲任性妄为。”


 


“天璇如今的王是你的夫君,你怕什么?”


 


“怕天地神明怪罪,惹来天狗食月、大雨连绵什么的,末将如何担当得起?”


 


陵光笑得眉眼都快弯上了天:“你就知道取笑蹇宾,被他知道了,又不知摔几份奏折才好。”


 


“末将只是心疼齐将军,明明恩爱眷侣还要遭人非议,日日看着你我眼红。”裘振也忍俊不禁,伸手搂住陵光的腰:“先王的陵寝到了。末将失礼,为不让王上脚滑受伤,只得妄顾祖先礼训了。”


 


陵光看了眼那石阶上遍布青苔,尘土被小雨冲刷得干干净净,都快透出光来,便点了点头,却又装作委屈地道:“若非怕我受伤,便不与我亲近了吗?”


 


裘振无奈地挑了眉,瞥了眼山下黑压压的侍卫,叹了口气道:“前些日有人谏言,说末将与王上平日亲近太多,叫人看了胃里泛酸贪多了粮,将国库吃空了不好。”


 


陵光哼了声,凑近些恶狠狠地道:“国库吃空了,你便去给本王打便是。谁这么大胆子敢谏言此事?丞相?公孙钤?”


 


裘振忙道:“王上莫要胡猜,眼下还需快些祭拜,我担心一会儿雨势变大,若来不及回去怕是要淋雨生病的。”


 


陵光没得到答案,倒也不气不恼,搂了裘振的胳膊道:“那就先干正事,回去再教训某个不长眼的家伙。”


 


 


天璇的先王过世已有八年。每逢清明,陵光都会亲到王室陵群上山扫墓拜祭亡父,而裘振亦会寸步不离地陪伴,从一开始的伴读挚友,到后来名正言顺的王君,名号不同,方式却从未变过。


 


裘振将篮子放在地上,把里面的瓜果、面点等祭品一样样捡出,每三个摞在一起,整整齐齐地放在先王的墓碑前。又从怀里掏出蒲垫,放在陵光脚下,点燃三炷香交到他手里,轻声道:“好了。”


 


陵光慢慢跪下,叩了三个头,将香插进墓碑前的炉里,朗声道:


 


“父王前日的梦,儿臣已经收到。父王不喜欢人多喧闹,儿臣这次便没带外人,只叫了裘振与我同来,带的祭礼也不知够是不够。父王若是饿了,便托梦给儿臣,儿臣烧上几锅送去便是。”说罢又磕了三个头,抓着裘振的手起来,眨着眼道:“该你了。”


 


裘振有点无奈地看着他的随性,转念一想,既不需在外人面前摆那架子,难得轻松一时半刻,自己难倒不该高兴?便也轻轻笑了,跪在蒲垫上磕了三个头,一脸的坚定肃然又炽热如火。


 


“末将斗胆,唤王上一声父王。倘若这些祭礼不够,请父王告诉末将。陵光平日操劳国事已是不易,此等事宜自然由我做主。还望父王恕末将逾矩之罪。”


 


陵光背着手看他,眼里流出一丝狡黠,又有一丝闪烁。


 


天璇王故去多年,他已然习惯了一人批阅奏折料理朝政,全然无暇觉得孤单还是寂寞。只是每每望见裘振与裘天豪父子相处融洽,心中也难免失落。他的父王教了他许多为君之道,却鲜少与他共享父子天伦。对着这冰冰冷冷的墓碑,他并无难过哀伤,却绕不开那一股遗憾。想要真情流露,却又不知该说什么,照着往常的交谈轻描淡写讲了两句,闻着清香的瓜果,似乎也够了。


 


正呆愣着,裘振已握在他的手上。


 


“府上中午要吃青团,你可要与我同去?”


 


陵光慢慢地眨眼,忽然笑开:“好啊,我要下厨与你比试比试,看谁捏出来的青团更好吃些!”


 


 


裘府上下似乎早已知道陵光要到来一般。虽未摆出全府接驾的隆重庄严,可这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的柱子和干净如镜的回廊,叫陵光一眼便看出了端倪。


 


他倒也不说破,挺身走在裘振身边,轻笑着晃起脑袋。院子里几个小孩儿正玩着蹴鞠,见一群大人簇拥着一个紫衣的漂亮哥哥走过,禁不住好奇地停下手,眨巴着大眼睛来来回回地看。陵光望着他们可爱,便挽了袖子走下石阶,弯下腰对着一个略幼些的孩子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

 


“我叫裘瑁。”小孩儿鼓着腮帮子中气十足地答。


 


裘天豪凑过来笑着道:“这是车骑将军的长子。”


 


陵光长长地嗯了一声:“原是阿振的侄儿,一晃已经这么大了。当年本王为裘将军赐婚,依稀还是昨日的事情。”


 


裘振冲裘瑁招手,小孩儿见了喜欢的人,立刻笑得开了花一样,撇开手里的玩具直冲着裘振跑过去,扯着嗓子叫:“三叔,瑁儿要吃糖糕——”


 


裘振一把将小孩儿抱起,走到陵光身边,逗弄着道:“瑁儿想吃什么,不妨和他说。三叔保证,他能将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都摆到瑁儿面前。”


 


“真的?”裘瑁的眼睛已经快瞪成两颗发光的铃铛一般,小心翼翼地讨好陵光:“哥哥,我想吃糖糕。吃不到糖糕,我的肚子就饿扁了。”


 


陵光屏住笑意,眯起眼睛道:“你叫我什么?”


 


裘瑁舔着嘴唇,有点不确定地说:“哥……哥?”


 


陵光看着小孩儿肉嘟嘟的脸和滴溜溜转着的眼睛,肚子里冒不出半点脾气,认了命似的说:“好好好,你放心,今晚保证让你吃个够。”


 


裘振顺势将小孩儿塞到陵光怀里,无辜地怂恿着:“还不亲亲哥哥?”


 


柔软又粉嫩的嘴唇贴到脸颊,像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团子,真是让人爱不释手。


 


 


厨房里已是热火朝天。几个大蒸屉摆上灶台,靠窗的几个面板上铺的全是满满的青绿色。仆人们忙碌一早晨不曾停歇,许是知道今日国主驾临之故,拼着命也要做出绝代美食,以不丢裘府的颜面。


 


陵光免了众人跪礼,在厨房里兜了一圈,伸手拿过一个还未成形的青团就要揉捏,裘振连忙阻止道:“这里粉尘甚重,我怕你吃不消。若是想包,待我拣个面胚,找个清净地方包便是。”


 


陵光斜着眼:“王君怎不许本王与民同乐?”


 


“同乐事小,要是呛了你的嗓子,公孙副相还不将我裘府上下的耳朵说得聋了。”裘振一手端着面板和馅料,一手拉着陵光从厨房出来。两人拐进一处清净的侧院,敞着门相对而坐,四只眼望向桌子中间的馅料,却同时傻了眼。


 


裘振最先回过神来,一辈子的面不改色这会儿也闹了红脸。“末将……走得太急,拿错了东西。”


 


“……鲜驴肉的青团,本王还当真从未吃过。”陵光看着那碗红彤彤的东西窃笑,“倒不如试一试,就当给你府上厨子提个新点子。”


 


裘振微叹一声:“这驴肉怕是二哥特地留着包饺子用的,夺了他的口福,他可又要和我啰嗦抱怨了。”


 


陵光眉心微微一动,却什么也没觉察似的,拍着胸脯道:“你怕什么,就说是本王的主意。不过一碗驴肉,下午叫他们从宫里连带着和点心一起送出来就是了。”


 


“王上这般宠溺末将,末将怕是要吃不消了。”


 


“本王就喜欢你恃宠而骄,羡煞众人的样子。”陵光得意洋洋地抬起头,抓起一块面团挖了个口子,将驴肉馅塞进去,死命地揉了起来。


 


裘振坐近些,捏着他的手指道:“别这么用力,若是揉破了可不好收拾了。”


 


“揉破了再拿块面来补便是,有什么不好收拾的?”陵光满不在乎。


 


裘振叹了一声。


 


“我怎么会担心青团,我是在说你。”


 


他慢慢拿起陵光的手,小心翼翼地在指尖吻了吻。


 


满屋子的花都像在瞬间盛开了般。春意盎然,春心荡漾,春潮翻涌。


 


 


陵光怎么也不愿相信,整整半个时辰过去,他连一个青团也没包好。他更不愿相信的是,明明好端端地坐在桌子旁,怎么一眨眼的功夫,两人就跑到卧榻上缠绵悱恻了呢?


 


裘振尚留着一丝清明,知道这会儿天色还亮,又身在府里,断不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惹人非议。是故只褪去了外衣,掩好了门,将陵光抵在床柱上亲吻。而他的王上也不甘示弱,两条看似瘦削却有力的胳膊死死箍着他,想要决出胜负似的,乌黑发亮的卷发在脖颈上划出一道道纤细的痕迹,比任何刀枪剑戟都要磨人得紧。


 


“裘振……你……就不怕被人看到……”


 


“既是夫君,堂堂正正地亲热,有何不可?”


 


陵光轻哼一声:“你还知道本王是你的夫君,故意让你那侄儿叫我哥哥,还不是趁机占我的便宜?”


 


裘振忙呼冤枉:“王上多年风姿不减,孩童看了也是赏心悦目,这如何能怪末将?”


 


陵光嗤笑一声,毫不犹豫地封住那张嘴。


 


裘振的肩膀并不宽阔,身材矫健匀称,比起威震四海的上将军似乎更像一个游行江湖的侠客。只是陵光却觉得无比放心舒坦。他拥在这人的怀抱里,仿佛被全世界包围在掌心,又仿佛拥有着世间至善至美。不久前的细雨绵绵,偶然间泛起的失落遗憾,似乎都渐渐远去了。他们坐在他的家里,身边有他们的亲人,朋友,无数关怀照顾他的人。


 


“还有什么好难过的。”陵光在心里念叨,略带感激地蹂躏着裘振的嘴唇。


 


怀里的人难得乖巧地像一只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小雀,满身的柔软温存都只坦白给自己,裘振忍不住心中又燥热许多,伸手解开陵光的袖口,在他脖颈旁刻下一个个显眼的印记。


 


只是忽然间,他人便像雕像一样僵住了。


 


同时僵住的还有陵光。他竟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似的,还傻傻愣在原地,听着不知何时突然冒出的、愈来愈近的吵闹。


 


“三弟,你是不是将我切好的驴肉馅拿走了!那可是我好容易从吴之远家讨来的,就等着给你和王上大显身手呢,三弟,我可进来啦!”


 


说时迟那时快,裘振一掌推出,那桌子便跟风筝似的飞起,砸向刚刚开了一道缝隙的门。门外的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呆住,就连伸手的念头也不曾泛起。只听一声巨响,桌子准确无误地撞上门扉,将那最后一丝光亮严严实实地闭合。而就在这最后一道光中,裘家二哥也恰如其分地看到,那碗精心剁好的驴肉馅在划出一个美妙的彩虹般的图形后,漂漂亮亮地整个扣在地上,然后四分五裂。


 


寂静顷刻间袭来,然后是更加歇斯底里的狂呼:


 


“我剁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驴肉馅啊!!!”


 


 


满桌青翠欲滴,胜过漫山遍野的草木绿荫。偶尔点缀着些肉糜,山珍,瓜果,不仅未显杂乱,反起到画龙点睛之奇效。陵光在万众瞩目间行入正堂,眼见裘府从裘天豪到才四岁的裘瑁皆严正分立两边,不由撇撇嘴,上前拉住裘天豪道:“您既是一家之主,还不快入上座?”


 


裘天豪忙道:“王上终究是天璇之主,臣不敢逾矩。”


 


陵光瞥了眼裘振,掩住一丝轻笑,带着些慵懒又娇嗔的意味对裘天豪道:“父亲怎生如此见外?若被我父王知道,该说您不疼我了。”


 


裘天豪当即没了辙。陵光这一招百试不爽,从怕苦翘课到贪玩偷跑出宫,每每被裘天豪抓着什么错事,准是这一通假戏真做,逼得阎王陆判都要心软起来。只是后来继了王位,繁杂的国事一下子压在头顶,这样的机会也愈发少了起来。久而久之,他已经忘却那王座上不怒自威、侃侃而谈的人,曾是那个会装哭、会偷懒、又会缠人的小世子。


 


当真是逝者如斯夫啊。


 


裘天豪不再推辞,一手牵着陵光,一手拉着裘振。三人齐整落座后,其他人也依次序坐下。众人望着陵光,紧张中带着亲昵,敬畏里带着宠溺,唯有尚不懂事的幼童只顾看着满桌的食物流口水。


 


以及丢了好容易得来的一碗鲜驴肉的裘家二哥。


 


裘振看着自家哥哥霜打的茄子一般萎坐在椅子上,忍不住拿胳膊肘顶了对方两下,换来的却是更加怨念的眼神。陵光也不理他,拿过酒壶为裘天豪斟满,柔声道:“父亲可开宴了。”


 


因着正午已过,晚宴未及,这顿便只做小聚,更多的看招还在后头,是故众人皆小酌怡情,轮番饮了两杯便都放下,专心地品起青团来。陵光从小喜欢豆沙,裘振便专为他挑皮薄馅大的来。若是不小心吃到了手上脸上,裘振便及时拿起帕子将人擦得干干净净,不叫他被人笑话。一桌饭来来回回数次,便是裘瑁也糯糯地叫了起来:“三叔自己都不吃东西,只知道喂王上哥哥。”


 


陵光瞟了眼强忍笑意的众人,故意叹了声道:“瑁儿说的正是,王君且停手吧,再不吃东西,谁来替我天璇打下粮食充盈国库?”


 


裘天豪一下子紧张起来:“难道我天璇存粮不足?”


 


“粮自然够,却也不知道被谁吃了。那么大饭量。”陵光笑笑,转身冲着裘家二哥道:“想来那碗驴肉馅的饺子定然是不够的。我已叫人从宫里运了二十斤出来,也不知能不能撑上一顿两顿,车骑将军意下如何?”


 


裘天豪凛声道:“阿扬,你可是冲撞了王上?”


 


“父亲……王上,臣,臣知罪!”裘扬赶忙离座,两手一扣就要跪下。裘振连忙托住他手臂,小声道:“陵光和你开玩笑呢。”


 


“本王想了想,车骑将军也是为国着想,担心国库空虚,自然不该罚。倒是本王,平日的确纵容过分了些,日后改改就是了。”


 


他屏着一脸沉重,手心却被自己掐得极疼。若非如此,他怕是早已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

 


“不如就请将军日夜陪伴本王身侧,随时提点谏言,凡有于礼不合之处,定要当着面指点本王。每提点一次,本王便赏你二十斤驴肉;提点两次,本王便赏你四十斤。将军觉得,此法可行否?”


 


话至此处,大家便都听懂了陵光的玩笑。裘招先道:“二弟,如此好的差事,大哥替你应下。想我裘府这一年的驴肉尽可免了!”


 


裘天豪亦是忍俊不禁:“我还当是什么,你如今可是出息了,王上的闲话都敢提。”


 


裘瑁虽有些懵懂,却跟着大人一起笑,指着裘扬拍手:“爹爹怕王上哥哥!”


 


裘振无奈地将一脸生无可恋的裘扬扶回座位,桌下的手顺势钻进陵光的袖子,将那只柔软的小拳头仔仔细细包住。


 


“王上可心疼那些驴子吧,照这个赏法,到了明年,怕是整个钧天都难找到一快驴肉了。”


 


陵光慢慢转过头,两只眼睛炽热得像一团烛火。


 


“上将军言下之意,这于礼不合之处,还多着呢?”


 


 


午宴完毕,裘振带着陵光回房小憩。那人贪多了青团,吃得胃里有些发撑。裘振扶着他平躺在卧榻上,两只舞刀弄枪指点疆场的手摸上他的上腹,极为小心地揉着。


 


“门可关严实了?”陵光懒洋洋地问。


 


“严实了。”裘振答。


 


“确是该改改了。”陵光眨巴着眼睛笑,“连我自己都吃得发撑,怕是这国库哪一天当真要空了。”


 


裘振摇头:“怎么会。只要你想,管是青团还是驴肉,就算把钧天掀个底朝天,我也不叫你饿上哪怕一时半刻。”


 


陵光轻笑了声,伸手勾住裘振的脖子。


 


“方才被你二哥扰了兴致,这会儿有了闲暇,上将军可愿再同本王决出胜负来?”


 


裘振单手解下外衣,躺到陵光身边,两个脑瓜蹭在一起,和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。


 


“既有些撑了,倒也该改改了。伤了身体,可最是要不得。”


 


陵光也不气恼,转过头磨蹭着裘振的前额,发出一声舒舒服服的呢喃。


 


“要是这辈子能一直这般‘撑’下去,倒也没有遗憾了。”


 


裘振轻轻吻着他的脸颊,任由睡意将两人慢慢漫过,好似身下是一片巨大的荷叶,随着湖水的荡漾漂流,将他们带到阳光下,带到细雨里,带入纯净无暇的梦境中。


 


“我也一样。”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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